心中的典範和英雄

 

心中的典範和英雄

10-15-2017

2007年, 我和妻子毅然決定返國, 幸運地和尚未失智的父親相處大約兩年的時間。

以下是紀念家父的片段回憶:

 

⑴ 清廉的公務員

小時候, 老爸的名字叫許彬官, 曾經好奇地問過祖母, 那是什麼意思呀? 老祖母隨口回答道: 「希望他將來成為一個彬彬有禮的官！」

 

果然, 爸一生的職業都是公務員, 後來也當了視察之類的小官員。

 

中學後, 爸改名叫彬觀。 「爸! 有禮的官不是很好嗎, 為何要改名?」一日我問他, 爸吱唔地說「官」這字好像不太雅觀。

 

改名必定是為了避嫌, 因為爸一生為人都是清廉正直, 謙卑有禮, 不貪不騙不搶。 為了避免誤會, 便改叫彬觀吧！

 

逢年過節, 常有客人上門送禮, 感謝爸在工作職場上給他們的輔導。 但是, 客人一走, 爸一定檢查禮物, 若是夾帶有紅包, 二話不說他就急忙追出去, 將紅包塞回對方。 記得有幾次, 客人上了車就跑了, 第二天他還得用掛號信寄回去。 這些事在我幼年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爸是個清廉的官!

 

⑵ 父親的童年

父親排行老二, 上有大姐, 下有四個弟妹。 據祖母說, 其中除了一些未成年便夭折的, 窮困時送人領養的, 屈指一算, 可能有十來個兄弟姐妹。 那時, 醫療簡陋, 缺乏避孕的技術, 又逢戰亂飢荒, 若不多生一些孩子, 可能便無法傳宗接代。

 

因為是長子, 爸的祖母十分呵護他, 寵得他的脾氣变得非常暴躁。 有一回他生氣, 將一碗白飯摔碎在地上。 那時到處缺糧, 家家三餐不繼。 爸的祖母跪在地上, 仰天大喊:「若老天爺要懲罰, 便罰我吧!」

 

我的祖父是一個佃農, 但因身體太纏弱, 最後只好開個賣香火、偶像、蠟燭和紙錢的小店銪。

如今相簿中只有一張祖父的遺照, 他的身材很高, 臉上的輪廓端正, 長相十分英俊, 看來不像純種漢人。 可惜他三十九歲便死於胃病。 那時最小叔尚在襁褓之中, 從此一家的大小的重擔便落在二十歲不到的爸爸和他姐姐的身上。 爸不愛提起那段艱辛的往事, 但也從未聽過他抱怨什麼。

 

⑶ 賭博輸光的經驗

有一次, 當爸在外地工作領了薪水, 打算寄回家鄉的時候, 路上下場雷雨, 那時他正好經過一家賭場, 索興就進去躲雨。 貪婪之心油然而生, 心想若能稍微贏多一點, 便可以多寄一些回去。 於是他便下注小試一下, 心想輸了也就不幹了。 沒想到, 贏了！再試一次, 又贏, 那晚手氣很好, 連贏了幾回, 薪水一下子翻倍。 屋外仍下着細雨, 貪心使爸胆子變大, 頭惱也變昏沈。 於是, 橫下鐵心將所有的錢都孤擲一注, 希望再翻一倍!

 

結局, 可想而知, 輸個精光！這下他才醒悟過來。 在遠方一家大小, 都眼巴巴地等這筆生活費。

 

這是爸生平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賭博。 他一再告誡我們, 人千萬不可貪心, 絕對不能賭錢。 因此我們兄妹三人, 從小便厭惡賭博, 常常在外婆打麻將的桌邊搗蛋。

 

 

⑷ 遇見了我母親

1948年, 經他的同事,我的老舅, 介紹認識了他的小妹, 一見鍾情, 戀愛結婚, 那時算是很新潮的。 母親的家族比較有錢, 外祖父是清末的縣長。家境豐厚, 一家吃好、住好、穿好, 還有佣人服侍。

 

縣太爺外公聽說結了三次婚, 前兩任妻子都不幸相继病亡, 或難產过逝, 娶外婆時, 她才17歲。 母親是家中最小的獨生女, 上有四位哥哥, 嬌生慣養, 沒想到竟然嫁給一個窮光蛋! 當然, 這和爸英俊的外觀和健美的身材極有關係。

 

這自由戀愛的觀念, 對我們兄妹而言也有很大的啟發性。 比如說, 當我們交女朋友、寫情書、拍拖時, 爸媽未曾攔阻或干涉過。 嫁了誰? 娶了誰？有錢？沒錢？他們似乎從不在乎。 爸惟一在乎的是希望對方也是個基督徒。 他覺得夫妻同心愛神是建立美滿家庭的基礎。

 

爸媽感情一向很好, 但這並不是說他們從沒有吵嘴。 反而, 爸媽時常抬扛。 小的時候曾聽到母親哭泣, 吵著要回娘家。 媽媽的小姐脾氣, 一直到了結婚有了我们後才漸漸地消失。

 

⑸ 忠實的丈夫

爸在家中無事不做, 沒有君子遠庖廚的概念。 媽曾經跟我的妻子說, 我們小的時候, 都是她的丈夫擦屎換尿布。 由此可見, 父親是一個十分體貼的丈夫。

 

小的時候, 每當爸下班回家, 衣鞋未脫, 便抓起掃把前後院猛掃, 一面口中不住地呧咕: 「髒死了! 髒死了!像豬窩!」爸容易流汗, 臺灣四季如夏, 最常聽到爸說的便是: 「熱死了! 熱死了! 快開電風扇!」 他是個急性的人。

 

爸像祖父, 是個美男子, 五觀端正, 身體健美, 只是身高受到祖母的影響, 只有 165公分, 稍矮了些。 大叔叔和小叔叔們也都是英俊俏灑的哥兒們。 父親在省府服務時, 曾經被公認為省府十大美男之一。 與母親認識以前, 爸也曾有不少的女朋友。 但是結了婚以後, 爸從不在外沾花惹草。 爸一生對母親的感情專一, 成為我們兄妹的好榜樣。

 

⑹ 獨特的嗜好

第一便是作畫和書法。 每當爸作畫時, 我總是纏繞在他身邊, 說是欣賞也罷, 其實小傢伙也想爬上書桌, 塗抹一番。 我深深的慶幸自己身上流著爸爸藝術的血液。

 

第二個嗜好便是運動。 除了游泳和跳水以外, 他不太會如打球之類需要技巧的運動。 若說爸的前生是條魚, 肯定是一尾生龍活虎的鯊魚。

 

他的體力極好, 游得又快又久。 此外爸和叔們喜歡健身, 他們兄弟年輕時, 夢想成為健美先生。

 

弟和我總是跟着他的屁股後鍊單槓、舉重、俯地挺身。 最好笑的是, 大約我有記憶的時候, 爸就替我們兄弟做了一個小舉重。 至今還記得那是他用木條和水泥做的, 難怪我們從小被壓得也長不太高。 如今我們兄弟倆都還有幾塊腹肌, 比起腕力, 也讓人刮目相看, 都是受到老爸的影響。

 

⑺ 急躁的個性

小學時, 我遺傳了老爸這要命的急性子, 每次寫作業都是疾筆如飛。 那些鬼劃符的字, 有時潦草得連自己都看不懂。 一日老爸火大了, 被他痛打手板, 這體罰至今都不會忘記。 老爸的教訓是凡事要謹慎沈着, 不可粗心大意。 但這天性並非短時期內就可以改正過來, 得時常提醒自己。 小時候, 書也讀得不差, 但每逢正式考試, 總是考不出實力來, 丟三忘四, 有時甚至有一面考卷都忘了做答就匆忙繳卷。這便是爸要我改正的弱點, 人要沈得住氣, 方可成就大事。

 

⑻ 遺傳了創發力

我的一些長處, 的確也是從爸那兒遺傳來的, 比如說, 創造力比一般人强。 小時家中無論什麼東西壞了, 爸便拿出他自製的工具箱, 一下子便修理好了。 無論是水管、木工、電器、家具…, 沒有一樣可難倒爸的。 說也奇怪, 那工具箱裡除了有鎚子、螺絲起子、 鉗子和不同尺寸的釘子之外, 其它什麼時髦的工具也沒有。 後來我發現, 每當有困難時, 爸就會立刻想出新點子來解決。 所以媽叫他:「阿拉伯國王」 (福州話的意思是無中生有, 發明出來土氣但十分實用的東西。)

 

爸實在是我們心目中最偉大的發明家。 日後, 我也被親友們恭稱為「阿拉伯王子」。 爸不但手巧, 他創意性極高。 在留話機尚未問世多年之前, 他便在苦思, 如果將電話和錄音機結合在一起, 可以留話。類似這些構想足以證明爸的確有很大的發明潛力。

 

日後, 我把家中兩個新的鬧鐘給拆了, 裝不回去, 把煮飯的鍋給鑽了許多孔, 只為了想做一個洗米機…等, 爸不但沒有責備, 反而嘉獎鼓勵。 他还偶而參加一點意見。 無形中培養我日後成為 IBM的發明王。

 

(9) 虔誠的基督徒

每當教會要傳福音時, 爸總是被邀去寫大字板。 燈光下, 我這小子跪在他旁邊, 一邊磨墨, 一邊將纸攤平在地上, 看着老爸慢條斯理一張張地寫。 神愛世人、認罪悔改、當信耶穌便得永生……。

 

若大的會堂裡, 靜悄悄地, 只有我們父子兩人。 那時, 我們的心是如此地靠近。 老爸不再嚴厲, 他的面容充滿了天父的慈祥。

 

(10) 脚踏實地的人

父親個性急, 但作起事來總是脚踏實地, 他不喜歡任何速成的方法。 他曾說凡來的快的, 去的也快。 比如說小時候背書吧, 他要花一整天才可以把一篇文章背誦得滾瓜爛熟, 聰明的大叔却只要十五分鐘。 但爸驕傲地說, 直到今日他還會背陶淵明記, 而大叔却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所以無論做什麽事他總是一絲不苟, 井井有條。 後來才發現, 爸爸原來是屬牛的!

 

當我清理父親的遗物時, 發現家中有許多爸爸的自修筆記。 印象中最深刻的, 便是老爸苦修英文那段光景。 我們上了大學, 他還每天上空中英語學校, 他是有些英文的底子。 只是他苦讀的方法不敢苟同, 學習的結果也不甚理想。 每一個難記的單字他都會用一句福州話來代替。 比如校長是 Principal, 他說是蒼蠅吃補, 行李是Luggage, 是藍桔子… 我幫他類推加編了一些如 Baggage 是白桔子, 等等, 很有趣。

 

同樣地, 他辦理公事也是從不苟且草率, 記得我們小時, 他常常把公文帶回家辦, 弄到三更半夜。 後來才發現原來他自編了一套農會法令, 教導農民如何組織農會, 如何保障自己的權益, 包括幹事選舉、罷免的程序等。 這些首創的農會組織經營法規, 日後都成了台灣地方民主自治的藍本。

近年來我出版了三本有關專利的書籍, 恍然回顧, 原來也是來自老爸的遺傳!

 

(11) 天生的語言能力

為了要常下鄉工作, 與農民溝通, 爸學講一口流利的台語和日語。 使得與他接冶處事的本省人對他都有一股親切感, 大家都很尊敬他, 叫他苦桑 (許先生), 難怪他一生的生活都相當地克苦。

2017年3月17日早上 8:44分, 父親在台中護理之家過逝, 結束了他整整10年失智症的煎熬。

 

爸走了, 他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典範和英雄。 爸終於和他的愛妻, 我親愛的母親, 相聚在天家。

 

悲慟中摻雜著喜樂, 那別離的心情猶如1977年在松山機場爸媽送我出國時, 我們揮手再見。 「親愛的爸爸！媽媽！一日我們在天家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