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7日 星期五

春之殤

2009312


那天, 車子順著 蜿蜒的山路, 輾轉來到了母親的墳前. 猶記得去年您走的那一天是八月二日, 清晨四點鐘, 當我們趕到您的床邊時, 看護楊小姐說您己經去了! ……

掏出一隻烏黑的銅匙, 迫不及待地將鐵門打開, 內心呼喊 :「媽媽! 我來了!

這原來是祖母的墳墓改建的, 如今在這狹窄的墳厝裡, 您墨綠色的骨灰罈, 擺在黑罈和大理石罈的中間. 內心的委屈油然而生, 這世上能和祖母小叔共處的人不多……

想起, 在最後的日子, 我和妹仔一而再地確定, 葬在這裡是否真是您的意願 ? 那時, 您的心情就像眼前躺在罈下的黃土一般, 生硬而乾枯, 然而您的眼神十分篤定. 因為您盼望一日, 能再和爸爸永遠廝守在一起.

拿起牆角一塊抹布, 弄濕了, 愧疚地將墨綠色的罈擦了又擦. 內心裡有股要伸手打開罈蓋的衝動, 盼望再一次接觸到媽媽. 罈蓋卻緊緊地封著, 將裡外兩個世界斷然隔絕. 厝外, 堂弟倆滿頭大汗, 燒著紙錢. 裊裊香灰和三月攙綿的春雨, 密密地交織著, 就如我的心思無比地鬱悶.

臥病的那些日子裡, 每一天, 握著您的手, 似乎可以感覺到生命像流沙, 無聲息地在手掌間不斷地流逝. 那時, 兒總想擠出一些安慰的話, 或故裝輕鬆的笑臉, 但多半也是安慰著自己. 當您稍微清醒的時候, 總是吃力地, 一字一字在我的手中比劃, 一件一件地交待身後要做的事. 每次當我領會到您的意思時, 在龐大的呼吸罩下, 您露出一絲微笑的眼神.

一生健康自主慣了的人, 在病床上卻無時無刻, 不得不依賴人翻身、拍背、按摩、餵鼻胃管、 換尿片我知道, 這對您的自尊是多麼大的打擊. 我一而再地追問醫師, 到底您是得了什麼病呀? 他們各說各的話, 有的說是漸凍症, 有的說是重症肌無力, 又有人說可能中風, 到最後因為您已經堅持不氣切、不插管、不急救. 這時醫院便開始無情地趕我們出院. 雖一而再地與他們協商, 想要在醫院裡再拖一些時日, 但都被無情地拒絕了. 靠著對神的信心, 您勇敢地面對現實, 您比劃說不怕! 因為相信耶穌愛妳.


!! ……… 對不起! 我們決定要送爸去失智中心了.

從台北到台中, 我們參觀了好幾家照顧養護中心. 目前看來這家醫院算是設備最完善, 最理想的了. … 吞吞吐吐地, 將母親生前極力反對的事, 終於鼓起勇氣, 在幽暗的墓厝裡, 愧疚地向她告白. 但心裡的重擔卻是無法釋然.

! 台中這家醫護中心, 我們已去參觀過好幾回, 雖然收費昂貴許多, 但那裡, 爸會有許多同年齡的失智老人為伴. 有許多和藹的護理人員、志工、義工, 還有一座很美麗的花園. 妳知道嗎? 每天他們都有安排節目、唱歌、寫字、種花, 還有復健運動呢.

在幽暗的墓厝裡, 繼續向媽媽稟報老爸近況對了! ! 不久前, 在文具店裡買了一疊千元的玩具鈔票, 可惜那是單面的. 回家後, 小心翼翼地將兩張紙幣背對背貼在一起, 皺皺的, 還要用熨斗一張張地把它們燙平了. 塞在爸的皮夾裡, 鼓鼓的, 讓他高興. 但曾幾何時, 爸似乎己不太在乎他的錢了, 最近都沒再看到他夜裡起床點錢.

爸白天坐在沙發上, 總是一語不發. 雖然電視是開的, 但他似乎都是迷迷糊糊地昏睡著. 外傭常要提醒他喝水、吃藥每回我都要輕輕地喚醒他起來吃午餐, 他睜開惺松的眼望著我. 有時他卻滑稽地對我做個鬼臉. 雪白捲曲的短髮, 服貼在他的頭上. 有時啍一首老掉牙的歌, 五音不全, 那賦模樣直的十分可愛.

媽媽! 妳的葬禮簡單, 但神聖而莊嚴. 教會的詩班獻您最愛聽的奇異恩典, 成千朵白色的百合, 您結拜姐妹碧英阿姨也來了可是, 那一陣子, 爸常昏睡無法起床. 我和弟妹商量結果, 還是讓他和傭人留在家中, 怕他在葬禮上發作.

後來, 我們將錄影帶播放給爸看. 他看了又看. 從頭到尾, 看了無數次. 有一天, 爸一直無法釋懷反覆地大聲嚷著:「 這是天大的事,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通知我?! 」 那是指您的葬禮.

每當經過書房, 爸看到牆上妳放大的相片時, 他轉頭又問說, 他的妻子怎麼還沒有回來? 去打牌去了? 還是去作頭髮? 或是上市場去了? 臉上寫著牽掛….這種傷心的拉鋸戰, 似乎是沒完沒了. 最後不得不將家中所有您的相片都藏了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 這家自從沒有了您以後, 就不是他的家了失智的人, 當他失去了他最愛的人後, 將淪入永遠地悲慟的漩渦之中. 從否認、懷疑、不信, 好不容易到默默地承認接受, 然而一轉身他便忘得精光, 周而復始. 每天他所承受的, 都是刻骨銘心新的創傷, 新的折磨. 雖然爸很堅強沒有流過淚, 但從無聲的沈默, 到氣急敗壞, 對傭人暴怒, 對四周人不滿, 種種都是他心傷痛的渲洩. 可怕的情緒從下午三四點發作, 可延燒到晚上八九點. 當他再次恢復平靜時, 我們都已精疲力盡了

每當黃昏來臨, 全家人都陷入莫名的緊張, 因為這時, 爸總是突然精神變得急燥, 隨手打包收拾行李, 抓了枴杖, 衝到大門, 便說: 「我要回家去! 送我回家! 我的妻子等我回家吃飯. 不回去她會擔心的.」 鐵門鎖得緊緊地, 騙他門壞了, 找人來修, 他拿杖, 在門上亂打, 喊道: 「救命哪! 有人綁挾

最後只好放他上街, 我緊追在他身後, 不斷地嘗試著讓他回家. 可是, 他逢車便攔, 有回還跳上了停在路旁的公車黃昏是多麼難熬的呀!

媽媽! 非常對不起! 兒子不孝, 沒有遵守對您的承諾, 我們不得不送爸去護理之家了. 請您原諒!

車子順著六張犁狹窄的山路, 慢慢地開下山, 雨停了, 陽光從烏雲隙縫裡灑下, 我不斷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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